“在信口開河的年代，《東拉西車》努力保持對事實、知識和寫作莊重的態(tài)度。

那輛2010年的豐田小車，雅力士，偶爾會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中。有人就記住了它，念念不忘，時常提醒我再寫一點關(guān)于它的故事。

故事之“故”，即為過往舊事。對于一輛汽車而言，12年的時光，世人都覺得它早已芳華不再，年漸遲暮，但我不覺得自家的雅力士舊，也不覺得它老，只是覺得它越來越有味道。

先不要談錢

在世人眼中，一輛車過了5年就算舊車，過了10年就算老車，過了15年就該進拆車場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車長久地活了下來，有些是富人們收藏的古董車、經(jīng)典車，更多的是老百姓們的買菜車，質(zhì)樸而價廉。

我的雅力士，就是一輛地道的買菜車。

它是豐田的全球車型，在中歐美日澳都能見到；它又帶有典型的日式風格，跟日本本土的“輕自動車”一樣拼命挖掘內(nèi)部空間。雅力士是輛小車，車長只有3.75米，但車內(nèi)空間寬松，儲物的小空間到處都是，明的暗的有20多個，讓人疑心設計師上輩子是只松鼠，本能地四處挖坑藏東西。

這種廉價的買菜車，又是銷量很大的全球車，注定不會成為收藏級車型——那些都是高檔而稀有的貨色。但這并不妨礙車主們對它的喜愛，我知道有一個廣東的車主陸續(xù)又收了兩輛，現(xiàn)在手里有三輛雅力士。

收藏不是收藏級的車型，也是一種收藏。

有點氣氛了，可以說幾句“文化”了。

很多人都知道，我國沒什么汽車文化，或者說，汽車文化剛剛起步，但又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在一個物欲至上的時代，很難產(chǎn)生文化，因為人們只能看到“商品”本身，而沒有心思去想別的。這年頭，最讓人服氣的是“金錢的魅力”，簡單來說，貴的東西才能讓購買者心滿意足，讓旁人肅然起敬，典型的例子就是豐田面包埃爾法和奔馳大G。

這兩款車很粗暴地體現(xiàn)了“金錢暴力美學”，它們對世人最大的誘惑不是車有多好，而是已經(jīng)貴得很夸張了還要加價。

現(xiàn)在，你天天聽的是“貧窮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是對有錢人的無條件崇敬，和對窮人的無情嘲弄。但真正限制人的想象力的不是貧窮，而是錢。很多人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歡什么，他們只是喜歡錢，以及錢的化身——商品。

說到文化，余秋雨有個簡短的定義，大意是：文化是一種成為習慣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

是的，文化是一種精神生活，是人們豐富而細膩的心靈活動。

如果只是把車當成一件工具，很難說會跟文化沾上邊兒。那些嘲笑別人“把車當祖宗供著”、“一車傳三代”的人，其實是最沒文化的，因為他們只把汽車當成一種消耗品，這種人，哪怕給他一件元青花瓷碗，他也只知道這玩意兒只能用來喝粥。

雅力士這種入門級的廉價小車，存多久都不會成為元青花一樣的收藏珍品。但十幾年過后，它自然就有了歲月的味道，正如我們現(xiàn)在懷念的很多老物件，比如1980年代的一輛永久牌二八大杠、一臺紅燈牌收錄機，不是因為有多寶貴，而是它們身上刻錄了一個年代的痕跡，引發(fā)出了人們的記憶與感慨。

一輛簡單樸素的雅力士，如果精心保養(yǎng)維護，出廠十幾年后，它還可以保持不亞于新車的精神頭兒。開著一輛“新的舊車”，是人對抗時間的一個小把戲，雖然不一定算多有文化，但這里邊已經(jīng)有了“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成分了。

只有汽車不光是一件商品、一個工具的時候，才能滋長文化。開車去穿越各種難搞的地形，叫越野文化；開車去各種場地比誰跑得快，叫賽車文化；給車加大馬力、換個大腳，叫改裝文化；收藏交流稀缺老車，叫老爺車文化……

▲汽車文化的生長需要合適的土壤

也不要把車當工具

開車去越野，不是為了想去某個地方，而是因為到那個地方?jīng)]正經(jīng)路；賽車那么貴，能跑那么快，卻只是像驢拉磨一樣繞著場地轉(zhuǎn)圈兒；一輛好好的車改來改去花錢如流水，為什么不直接買輛牌子更硬的好車？

你也許已經(jīng)看出來了，這些汽車文化有一個共同特點：“反工具”。換句話說，只有不單單把汽車當一件工具使用時，才能跟文化沾上邊兒。

我們手握一把菜刀去切土豆絲，如果你心里想的是趕緊切完土豆絲，好下鍋去炒，這時候菜刀就只是工具；如果你想的是怎么用好這把刀，怎么才能切出又細又勻看上去很美的土豆絲，那這把菜刀就是廚藝的一部分。

區(qū)別在于，前者注重的是切完土豆絲這個結(jié)果，后者注重的是切土豆絲的過程。

在《柔性個人主義的誕生》一書中，日本社會學家山崎正和寫道：

消費以物資的消耗為假目的，而其實是以充實的時間消耗為真正目的的行動。

買車、用車是一種消費行為，我們買車，不應當只是為了開車從A點到達B點，而是要和車子一起，把日子過得更充實、更有樂趣一些。

山崎正和還有一句話值得玩味：

對于人類而言，最大的不幸，當然是連物質(zhì)上的欲望也得不到滿足；其次的不幸，并非欲望為無限，而是欲望可太輕易地獲得滿足。

什么意思？

疫情憋在家里，對烤串兒的思念與日俱增，覺得人生最大的享受也不過如此；一解封飛奔去一家烤串店，頭兩串入口感覺滋味美妙無比，然而，幾串下去后就覺得不過如此，再幾串下去，飽了，啥也不想吃了。

欲望消失得就是這么快。在買新車之前，你有很多美好的想法，但車一旦到手，新鮮勁兒持續(xù)不了多長時間就歸于平淡。有的人買車三兩年就要換新車，無非是舊的欲望保鮮期太短，需要創(chuàng)造新的欲望來重新讓自己滿足一次。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把欲望滿足的時間拉長呢？

這就需要來點汽車文化了，當汽車在你的眼中不僅僅是一個工具，也不僅僅是一個關(guān)乎你面子的商品時，你會慢慢從車上找到越來越多的樂趣。人們在汽車上找到的樂趣各有不同，但他們的眼里已經(jīng)不光只有物質(zhì)，“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已在其中，文化也就生根發(fā)芽了。

老傅的雅力士到手已經(jīng)是第12個年頭了，從工具角度看，它小巧靈活，用起來很順手，而且沒啥毛病，脾氣隨和得就像它憨頭憨腦的長相。

老傅的一大樂趣，就是看這輛車保持年輕時的容顏，靜靜對抗歲月無情的變遷。車頂?shù)难b飾膠條老化翹起看起來有點頹廢，買兩條新的換上，又顯精神；底盤貌似有點散，換一套新的懸架擺臂，緊致恢復；手握方向盤，感覺到發(fā)動機怠速的抖動多了一點，讓它吃瓶保健品（汽油添加劑）猛跑跑，怠速又是靜如處子……

老傅開著一輛舊雅力士而自得其樂，當然是因為錢不多，誰心里還沒有一輛911？但錢少并沒有限制我的想象力，你看我都開始琢磨上文化方面的事兒了。好在汽車文化這事兒吧，跟開什么車關(guān)系不大，跟有多少錢也關(guān)系不大，它只跟你的心靈有關(guān)。

在醉翁亭里喝完酒，歐陽修寫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那位說了：喝個酒先爬六七里的山是不是有毛?。亢染凭驼f喝酒，扯什么山水？

文豪和文盲，就是這點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