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全能電影人阿方索·卡隆憑借《羅馬》斬獲三項奧斯卡大獎：二次折桂最佳導(dǎo)演、首次贏得最佳攝影，墨西哥電影首次榮膺最佳外語片。

30年八部作品絕非高產(chǎn)，然而從載入史冊的青少年題材喜劇到最成功的商業(yè)系列之一的哈利·波特電影，從“有史以來最現(xiàn)實主義的科幻電影”到兼容了動作與沉思的“最好的太空電影”——卡隆可能是在世最驚人多變的電影藝術(shù)家。其墨西哥-美國-英國-墨西哥的跨國創(chuàng)作地圖、在獨立電影與好萊塢電影之間的不斷轉(zhuǎn)換，提供了一個全球化時代的杰出范本；其優(yōu)雅、深刻、悲憫的大師之作《羅馬》，書寫了一份將在好萊塢大制作中積累的經(jīng)驗與聲望反哺于自身文化之根的“墨西哥啟示錄”。

宏大與私密，神話與平凡

黑色喜劇處女作《愛在歇斯底里時》（1991），為卡隆贏來兩個好萊塢項目：翻拍經(jīng)典《小公主》以及狄更斯小說的現(xiàn)代版《遠大前程》。然而渴望執(zhí)導(dǎo)原創(chuàng)劇本的卡隆，在離開10年后回到墨西哥，《你媽媽也一樣》（2001）大獲成功。

卡隆的第三部好萊塢作品《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創(chuàng)下職業(yè)生涯的最高票房紀錄，獲得大制作話語權(quán)；2006年，反烏托邦的科幻巨作《人類之子》展現(xiàn)了后9·11時代的普遍恐懼；2014年，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技術(shù)的《地心引力》贏得七項奧斯卡大獎及7.2億美元票房。之后，卡隆再次出人意料，拒絕了許多大預(yù)算片約，重返家園，展開了一場個人之旅。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曾言：墨西哥的歷史，就是一個男人尋找他的出身、起源、親子關(guān)系的歷史?？≈泵妗读_馬》之旅會帶來的痛苦：我想探索那些塑造了我的創(chuàng)傷，無論是個人的、還是我與這個國家共同經(jīng)歷的。這部基于童年記憶的自傳性影片，講述了20世紀70年代墨西哥城的科羅尼亞羅馬社區(qū)一個中產(chǎn)家庭女傭的故事（影片獻給卡隆的兒時女傭，在影片中叫克萊奧）。長長的移動鏡頭，以一種罕見的克制風格跟隨著她的日常勞動，展現(xiàn)了她在懷孕后被男友拋棄、因社會沖突事件延誤救治而失去嬰兒的苦難、最后冒著生命危險在海浪中救出雇主家的孩子而完成了某種救贖。

這部有著天鵝絨般的黑白影像和杜比音效的為大銀幕而生的電影，完全不負卡隆在好萊塢歲月里獲得的榮譽。他使用了一種大而寬廣的畫幅來講述一個近乎私人化的人類故事，將大部分電影人會拍成小電影的類型拍成了一部大電影——日常生活的瑣事交織著歷史背景、投射了國家議題，包容了社會全景；克萊奧的個人故事與公共大事件的對照，使得這個國家的灰塵、喧囂、混亂的一切，牢牢附著于這個女人的生活。一家人在莊園迎接新年時的森林大火、克萊奧前來尋找男友時遇到的武術(shù)大師、她在商店購買嬰兒床時目睹的科珀斯克里斯蒂事件，這一系列華麗炫目的大場面，無疑來自過去30年里卡隆在大制作電影中所積累的實力和技巧。

《羅馬》是一個偉大的電影人表現(xiàn)出絕對掌控與自信的作品，其情感與智性的基調(diào)——暗示了一個全知全能的托爾斯泰式的視角，即使對最具創(chuàng)傷性的事件，也沉著鎮(zhèn)定地看待。通過以一種廣闊的視角觀察生活，在所有的矛盾中反映生活，影片完成了一個罕見的壯舉。

尋找身份， 重塑形象

不妨回顧一下，百年來好萊塢電影中拉丁裔形象的演變史。

在最早的好萊塢默片中常有好家伙與壞家伙之斗，墨西哥人總是被分配給惡人的角色，通常做著卑微而污穢的輪船裝卸工的工作。隨著這種“黑暗的、遲鈍的、暴力的”老套墨西哥人形象的累積，拉美國家開始抵制美國電影，以致美國總統(tǒng)出面懇求好萊塢：請對墨西哥人友好一點。

20世紀20年代，自從魯?shù)婪?middot;瓦倫蒂諾成為好萊塢第一個公認的男性偶像后，感官的與浪漫的拉美男人成為新形象。此后，麗塔·海華斯將這一形象帶到誘惑性美女的令人眩暈的高度。

20世紀30年代，真實生活里的拉丁英雄被搬上銀幕，但通常由非拉丁裔演員扮演。

20世紀40年代，在西部片時代，墨西哥人作為歹徒再度出現(xiàn)在銀幕上，有著更為復(fù)雜和負面的特征，為白人演員帶來了奧斯卡獎。

20世紀50年代，拉丁裔形象隨著《巨人傳》等電影有所改善。到了20世紀70年代，越來越多的拉丁裔在幕后獲得成功和藝術(shù)控制權(quán)，也試圖拒絕那些再度出現(xiàn)的老套壞人角色，努力傳達同時代的拉丁裔形象和故事。

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政治經(jīng)濟復(fù)蘇，大量拉美裔導(dǎo)演進入好萊塢，成就最高的當屬“墨西哥三杰”。新世紀初，墨西哥電影正在經(jīng)歷復(fù)興，“墨西哥三杰”均拍出了一鳴驚人的處女作。某種意義上，這些作品是第一個真實展現(xiàn)當代墨西哥的電影。

比如亞歷桑德羅·岡薩雷斯的《愛情是狗娘》，通過對當代墨西哥城不同階層的多線敘事，挑戰(zhàn)了迂腐的“棕色陽剛”（棕色皮膚所象征的野蠻與暴力），也質(zhì)疑了替代性的“白色陽剛”（白色皮膚所象征的財富與權(quán)力）和新的價值觀——通過階層和種族，來重新界定價值。

阿方索·卡隆的《你媽媽也一樣》盡最大可能包含了這個國家的社會背景：從總統(tǒng)的一天到失業(yè)的漁夫。這些電影都參與了墨西哥國家身份的討論，寓言化了一個“成年故事”。它如同一個成長之旅——兩個青少年，尋找作為一個成年人的身份，摧毀他們友誼的是階級沖突與競爭；一個女人，尋找作為一個自由女性的身份；伴隨他們的是這個國家，努力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成熟國家的自我身份的青春期墨西哥。

而后，“墨西哥三杰”遠赴好萊塢。2007年的奧斯卡被稱為“墨西哥年”：岡薩雷斯的《通天塔》，以在摩洛哥、墨西哥、日本發(fā)生的三個故事，隱喻了人類難以溝通的語言“巴別塔”悲劇；德爾·托羅的《潘神的迷宮》，以奇幻童話的形式回溯了西班牙的殘酷戰(zhàn)爭；卡隆的《人類之子》，以“全球不孕不育”的科幻未來對當代現(xiàn)實作出批判——三片贏得4座奧斯卡小金人與12項提名。而自卡隆成為歷史上首位拉丁裔奧斯卡最佳導(dǎo)演后，三人連續(xù)數(shù)年壟斷了這一獎項。

電影里的拉丁裔形象，因這些電影人自身實力的提升與不斷的自我書寫而改變。在好萊塢與國際影壇確立了大師地位后，卡隆重新用鏡頭對準自己的祖國，將一部沒有大明星的西班牙語黑白家庭片推至全球、第一次將一位當家庭女傭的土著女性推至銀幕中心，改變了電影的游戲規(guī)則，也顛覆了好萊塢影視中墨西哥黑幫與毒梟的刻板印象，重塑了自身形象。

回歸文化的根：凝視地面，仰望天空

卡隆無疑是個女性主義者：《人類之子》充滿了反父權(quán)式的憤怒——未來孩子的公民權(quán)高于母親的公民權(quán)，一如片名“Childre n of men”所示——這個孩子屬于男人；《地心引力》中的女人獨自在太空中頑強活下去；《羅馬》是獻給卡隆生命中的女人的贊歌——兩個被階級區(qū)隔卻被不幸相連的女性（女傭被男友拋棄，女主人被丈夫拋棄），家庭破碎，社會分崩離析，當男人們撤退，女人們堅定地站立，最終一家人擁抱在一起。

同時，也許不是巧合，卡隆的叔叔是個馬克思主義者。在墨西哥，不平等現(xiàn)象始終存在。《羅馬》犀利地洞察了社會議題，追隨了卡隆對墨西哥特權(quán)生活的畢生清算——他的父親是一位核物理學家，他的中產(chǎn)階級教育使其幸免于因階級差別而被拋棄?？∧鞲珉娪暗恼滟F，就在于以同樣的美與天賦的價值，投入到那些通常被無視或降至隱形的個體與時刻。《羅馬》刻畫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家庭女傭，不只因為她是一個被輕視的女人，還因為她不屈不撓的日常生活是如此動人，因而比許多電影都更多更大地推動了身份認同的運動：性別、種族、階級的平等。

盡管卡隆拒絕用政治話語去描繪現(xiàn)實，然而電影《羅馬》的上映推動了墨西哥現(xiàn)實政治的歷史性時刻：十幾位參議員戴上洗碗手套與家政工人站在一起，最高法院下令確保最被忽視的勞動力的福利權(quán)利，使得我們希望有更多電影人以這樣一種樸素的敏銳的方式創(chuàng)作，圍繞人物耐心地建構(gòu)一個完整的世界，溫柔而不動聲色地將你卷入。

近年，好萊塢的異鄉(xiāng)人紛紛“回家”。出生在英國的克里斯托弗·諾蘭，20年來在《黑暗騎士》系列與謎一般的《盜夢空間》《星際穿越》的多元化探索中，成了在世最有成就的好萊塢明星導(dǎo)演。正因他所積累的大片經(jīng)驗與聲望，才有了誕生《敦刻爾克》的可能：“敦刻爾克如同國家DNA，流淌在英國人的血液里。”卡隆亦如是：“我的DNA，就在《羅馬》里。”《敦刻爾克》將諾蘭帶回到他的根：不僅是英國，還有他所擅長的始于電影生涯初期的“敘事實驗”。而混合了新現(xiàn)實主義、深度個人化創(chuàng)作以及壓倒性視覺追求的《羅馬》，也使卡隆回到墨西哥，回到他所擅長的對微妙事物作細膩處理的電影生涯之初。

讓我們重溫《羅馬》的鏡頭：在開篇時凝視地面，在結(jié)尾時仰望天空。

（作者：王田，系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