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她家都會收到從山西寄過來的包裹,是新鮮的大栆和清香的小米,重慶吃不到這樣味道的脆栆。幼年時候的她每次吃到脆棗后,就開始悄悄地期待來年的秋天某個上午快遞叔叔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響起的時刻。但從來沒有人提起寄件人是誰,家人只是簽收,然后分類收好。久而久之,好像是一個約定,家人看到桌上有洗好的棗時也不會好奇,只是順理成章地拿來吃,這感覺就好像在遠(yuǎn)方,有一個債主,會定期還賬一樣。那些吃棗的歲月,她還很小,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
后來她才知道,這些東西,是一個叫吳姐的女人寄來的。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好多人圍在自家樓下,她擠進(jìn)去看,嚇一跳。她從來沒看過奶奶這樣子,潑辣、兇悍、失控、瘋狂,她插著腰晃著腦袋在那里對爺爺罵罵咧咧,言語極其難聽污穢,讓她這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臊紅了臉,恨不得挖個坑把奶奶和自己一起埋了。她從奶奶一連串罵人的話里聽到了,吳姐、婊子、棗、山西……這些零碎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詞。
那天她嚇壞了,后來她才知道家人一直瞞著她,其實奶奶的精神有問題,不發(fā)病的時候沒大礙,一旦發(fā)病就會變得焦躁,情緒不穩(wěn),毫不講理。每次發(fā)病她都會罵爺爺,每次罵都會提到吳姐、棗和小米??墒钱?dāng)棗和小米寄來時,她又照收不誤。有一次奶奶發(fā)起狂來把年邁的爺爺從板凳上推倒在地,住進(jìn)了醫(yī)院,這一住,就是好幾個月,然后爺爺比大家預(yù)想得更快地離世了。
她從小是被爺爺帶大的,爺爺住院的每一個深夜她都在心里預(yù)設(shè)爺爺離開那天的場景,每一次預(yù)設(shè),她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墒菭敔斦娴碾x開了,她反而哭不出來,這一天會怎樣的痛,她演練了太多次。可是葬禮上,她從未見過奶奶那樣哭,佝僂著都站不穩(wěn)了,而且發(fā)瘋一樣地?fù)u晃著她的身體,喊她的小名“菁怪,你哭一下嘛,那是你爺爺,給你買好吃的,帶你去玩的爺爺,他死了啊,他死了啊,你為啥子不哭啊?麻煩你掉兩滴眼淚啊……”當(dāng)時她腦子里空空的,還是沒哭,心里想的是,爺爺不是被你殺死的嗎。
爺爺死后,她家再也沒有收到過來自山西的大棗和小米,一切都終止了。
后來她長大了些,才隱約地從父母嘴里知道吳姐的故事。爺爺籍貫山西,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媳婦,那個年代的山西農(nóng)村,時興童養(yǎng)媳,爺爺叫她吳姐。他長大后,趕上抗戰(zhàn),就去當(dāng)了兵,跟著部隊一路走到重慶,組織上希望他安定在這里,將大好的青春熱血用來保家衛(wèi)國,于是撮合了他和部隊的電報員在一起,這個電報員就是奶奶。至于家里的童養(yǎng)媳,組織上一紙離婚協(xié)議寄回去就算幫他掃除一切顧慮和后患了。他沒有抗拒,也沒有很歡喜,但如組織的意愿在重慶安定下來,沒再回去過。也許很多東西,沒法用道理講明白。
她說這些年一直在想,爺爺愛奶奶嗎?她記憶中兩人就沒怎么說過話,爺爺每天看報、散步、鍛煉,和戰(zhàn)友喝茶聊天,打門球。而奶奶沉默寡言,郁郁寡歡,他們一個住樓上,一個住樓下,除了奶奶發(fā)病外好像從來沒有交流。因為奶奶的脾氣和病癥,她做了很多為難自己親生兒女的事,趕走所有的孩子,小輩們對她只剩血緣而毫無感情了??墒菭敔斣陔x世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拉著兒子的手,囑咐他:“我有愧疚,拜托照顧好你媽媽。”
給我講故事的她今年20歲,開始對愛情有無限美好的想象和期待,她說:“我一直不明白爺爺臨終前為什么還會說對不起奶奶,在我們看來,是奶奶對不起他,不過,也許他從沒愛過奶奶,和她結(jié)婚是聽從安排為了留在重慶吧,所以他說有愧疚。”我問她,爺爺不覺得對不起吳姐嗎?她點頭,“我以前也問我爸爸說,吳姐不是很可憐嗎?可是我爸爸說,管她呢,只是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
這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女人當(dāng)年接到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二話沒說簽了字,然后在她簡陋的老屋里住了一輩子,沒改嫁,種地為生。偶爾能從一些遠(yuǎn)房親戚的嘴里聽到關(guān)于他的只言片語的消息,就好像他只是在外打了一輩子仗一樣,不是不回來,而是回不來,所以每年都把家鄉(xiāng)他最愛的味道寄給他,直到他離世。
文/秦琴
摘自《唯愛與夢想不可辜負(fù)》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